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訣山碧龍 一. 客棧餘步留香瑞

  揚州三月,煙雨濛濛。瓊花漸開,揚柳垂地。更有所謂:「故人西辭黃鶴樓,煙花三月下揚州」的最美季節。這片江南之地,水陸商業繁盛,娼樓市肆喧嚷。客棧酒家隨處可見,店夥忙於上菜端酒。十里長街市井連,又來夜市千燈照碧雲。五街左角的客棧,兩層木建的小樓,聚集好武之人。張三郎繼承父業打理客棧。他父親與早年江湖人士素有交情,雖不懂武功,卻是個有名的說武人。久而久之,就索性建客棧招待來揚州的朋友。每年杭州武林大會,都吸引武林人士來此一聚,再赴杭州,這兒也就成了江湖的落腳地。

  「嗡嗡」的劍聲忽爾作響,穿透整條五街,客棧外依舊吵鬧不堪,卻把話題都轉到猜測這是什麼聲音。倒是客棧的人沒什麼反應,似是早有見識,毫不在意。劍聲迫近,不時傳出擊掌和交劍聲,客倌得知交戰甚為激烈,就稍下音量,豎起耳朵邊聽。

  再拆得數招,忽爾聽得「啊」的一聲叫喊,茶客不禁毛骨悚然。接著「啪」的一聲,二樓門閣的窗框碎落。說時遲,那時快,「喀」一聲,只見一張放在客棧中央的桌子從中折斷,一個白衣少女已倒在地上。

  那少女看來不過廿歲,輕紗白衣,削臉長髮,眼睛有神,卻楚楚可憐,口唇微微咬住。手中握著長劍,左袖早已劃破,染上幾滴鮮紅。那少女左手輕掩右臂,不一會,白袖緩緩染紅。她倒在地上,神情無半點悲傷,冰冷異常,卻不時傳來陣陣檀香,顯得清幽迷人。

  一個黑影從破窗跳下,身法頗為輕盈,似為江湖的武林好手。不待茶客暗歎,一敝眼就落在那少女面前。黑色蒙布稍掩他濃眉大眼,隱約感覺是個青年男子,是什麼樣子就看不清了。炯炯有神的雙眼刺穿蒙布,掃視一眾茶客,有種懾人的感覺。從一身黑衣的裝扮推測,他該是什麼什麼刺客。

  他緊握劍訣,把劍一把,劍斜向那少女,笑道:「看來,你們那個『殘雞派』的確很殘,武器亦沒什麼了不起。」那少女瞟他一眼,默不作聲。

  蒙面男子遭女子白眼,心有不甘,心想:先了斷她與否倒沒啥用,就是套不著檀香派的料子,完成不了師父的任務,這才重要。這女子想必只是個二三等閒之輩,又何必一時求快?難得來到南邊這塊美地,若果不遊玩一番,這有什麼意思。好,就先把她留著,待她師姊妹,師父找她,這才算實用。

  一番自我安慰後,蒙面漢也舒服了些,乾笑了數聲,便道:「你要死還是多活數天?」欲藉一個自認為是再好不過的下台階留著那女子的性命。

  豈料那少女面色依舊,待了一會,才冷冷的道:「我跟你素不認識,自數天起就一直追殺我,看是有要事在身,不論我說要生還是要死,結果終究一樣,又何苦迫我選擇呢?無須多加羞辱,小女子絕不是貪生怕死之人。」

 這句話大出蒙面漢意料,呆站半天,不知如何應對。過了半響,才惱怒地「哼」了一聲,大聲喝道:「好不要臉,敬酒不喝什麼的!」右手收劍,左手從袖中轉出,起手作勢推掌,看似就要取那少女性命。只見少女淡然一笑,沒再說話,也毫不逃避。蒙面客忽爾放慢步伐,邊作勢推掌邊說道:「師命難違。」

   客棧外早堆滿人,可是「戲班的男子」背向門口,外面的人只聞其聲,見其背,只能稍見他作勢推掌。有的伸長脖子立高膽遠眺,勢看這場鬧劇不可;又有三四個大漢在大聲炫耀,說這等乃屬平常事,自己早看了多少遍;又有的吹捧自己武功修行遠超二人,一出手就能置他們於死地;有人倒替張三郎不值,埋怨破壞了客棧的桌椅;有人卻是埋怨這場鬧劇破壞了客棧內「好武之士」的和諧,還未吃畢便要匆匆離開,甚是氣憤。

  客棧內截然不同,除了聽得兩人對話,其他坐客都屏息而坐,注視二人的一舉一動。茶客心中暗讚這位受傷女子毫無反擊之力,仍滿懷骨氣,就算江湖人士,亦未必能做到。回頭望去,只見劍鋒適才離少女胸膛不過兩三吋,要是輕輕一送,就能奪她的性命。後來又見蒙面漢態度稍變,言談間收劍,轉手推掌,要輕要重任人決定。可是蒙面人為何不一劍把她殺死,反而更乾脆,而要推掌?想不通,就唯有屏息而望了。有些人早就沒把女子的性命當一回事,最多也只是替這美麗的小姑娘早逝不值,反正江湖仇殺很普遍,又救得了誰?不把自己擠進這場風波之中,才是上計。反之,猜透蒙面人的武功如何卻是有趣,亦能暗地裡比較實力。

  正當蒙面漢推掌轉指,暗自歡喜之際,忽爾聽見一把清脆悅耳的男子聲音道:「大爺且慢,如此急殺姑娘,不知所謂何事?」

  蒙面漢呆了一呆,掌力沒用半成,也就輕易收回。他急速地瞄了茶客,倒沒什麼兩樣,茶客喝茶的喝茶,喝酒的喝酒,吃肉的吃肉,就是有好些配備武器之人凝視自己和那少女,都是些中年男子,遠不像剛才說話的人。但見張三郎這個掌櫃皺眉頭,對他甚不喜悅,就是不希望這等事發生在他的客棧,破壞物件,看樣子,絕不是有膽量跟他理論一番的人。何況剛才聲音優雅猶像書生說話,實非這胖掌櫃所說,是以眸了他一眼,就再沒理會。

蒙面漢欲回過頭來,眼角間忽覺不妥,正要回頭一看,閃過一位少年的樣貌,心中一凜,眼睛頓時滾向西側。只見那少年坐在兩座桌子後面的一處位置,眼睛不斷打量自己,顯然是出言阻撓自己的人。剛才他沒在意的望了那少年一眼,就知道他的樣貌極其俊美,眉清目秀,長髮笑窩,而且秀臉白膚。若不是瞧他衣著和束著的頭髮,第一眼恐怕誤以為他是個極美的女子。說他是小白瞼,可又不完全是,眉間帶來幾分傲氣,隱約感覺有種青年男子的氣概。那少年一身碧綠長袍,長衣在微風下飄曳,與外街的垂柳相映,顯得他風度翩翩,似是渾身書生味的打扮,又有一種貴公子的感覺。

蒙面漢頓感嫉妒,滿臉通紅,眼見那少年的樣貌,不禁怒氣攻心。他仔細打量少年,他手拿著一把摺扇,左腰直掛著一把長劍。原來是武林中人。

可是那把長劍的劍鞘似乎殘舊異常,銅銅紅紅的,可知已有多年歷史。離遠望去,但見那劍鞘刻劃的,不是繁星,便是月亮的模樣。

  每顆星大小不一,有些連成似是北斗七星的勺形,還有一顆頗大的,刻在七星的頭二星直線之上,想來必是北極星,還有很多不同的,一時間認不出來。月亮的形狀也各有不同,有娥媚月似的,有半月的,有彎月的,還有圓月的。而月亮和星星似乎互不相連,胡亂刻劃。可是又似乎充滿玄機,好像是奇門五行的東西什麼的,一時又猜不透。雖說那劍鞘看似殘舊,但刻劃的圖案仍然清晰可見。

  蒙面漢愈想愈奇,呆呆的出了一會兒神,心道︰看來這小子也對武功略懂一二,哈哈,看你一個殘弱書生,乳臭未乾,會懂什麼功夫嗎?可笑可笑,待會與你交手,哼,諒你也不敢,還未交手便拍拍屁股逃之夭夭了。拿著把殘劍作啥,我出一點兒力便把它弄斷了,看你有什麼可說的。阻撓我?恐怕沒這般容易,瞧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,憑你的三腳貓功夫想打敗我麼?試試看啊﹗想到此處便暗地裡「咯咯」的笑了兩聲。

  他喝道:「哪裡來的野孩子,這裡沒你的事,不要在我面前撒野,快逃吧,臭小子!我今天不跟你計較。」

他故意大聲喝叫,想是要用自己的威嚴,好叫那少年知難而退。豈知那少年竟不知好歹,不慌不忙的打開手中的摺扇,微笑道︰「大爺你何必這樣著急?姑娘傷勢可給大爺你打得不輕啊,就算大爺你與小弟喝兩碗酒解解渴……」說著拿起一塊饅頭嚼了兩口,才悠悠閒閒地道︰「小姑娘啊,她也……逃不了大爺你的……烏鴉手的……嘩……這兒的饅頭果然不錯……真好吃……」毫不在乎蒙面漢所說的話。

那蒙面漢給少年前一句大爺,後一句大爺氣得滿面通紅,總想不通為何自己竟似老了十年廿載,渾身不自在。便指著那少年罵道:「野孩子,我吳寧什麼時候變成烏鴉手,又幾時成了大爺?」

少年神態自若地答道:「你的手分明就是黑色,說你的手跟烏鴉一般,沒錯吧!至於大爺嘛,也沒說錯,瞧你一身的打扮,還不是因為年紀漸老,不想給別人看見自己的醜態麼?嗯。說不好,也是個不想讓人認出的採花賊,見姑娘不肯就範就殺。」

不等吳寧回答,他又續道:「噢!不錯!老淫賊吳寧肯定就是你。你見這位貌若天仙,冰雪動人,又起了色心是不是?這位姑娘略懂武功,給你還手。你便要喊打喊殺,你做錯不做錯?這位姑娘真是可憐,天下姑娘恐怕遲早都給你殺清光呢!你還要用黑紗蒙面,惟恐別人看見你要捉到官府去麼?你可知道,南方的官府也在追捕你呢!」

那些茶客和客棧外的均知那男子頭戴黑帽,身穿黑袍,黑色手套,是以眾人覺得少年的話似乎又是另類的有理,心想這場鬧劇愈來愈好看,不禁暗暗好笑。

蒙面漢遭少年戲弄一番後,整臉紅到極處,似有火焰噴出來。只是給那黑布掩了臉龐,是以眾人看不見他的怒容。但聽他呼吸漸粗,顯然憤怒至極,茶客都已暗地裡戒備。唯獨那少年不動聲色,仍笑吟吟的凝視他。

  又聽得那蒙面漢大聲喝道︰「胡說八道,你別再多管閒事,你這廝臭小子,快給我滾!」他的聲音雖說很大,但卻五音不全,忽高忽低,加上所說的乃異地音調,十分可笑。有些客人也忍不住「哈哈」大笑了幾聲。

  吳寧回過頭來,欲對在這客棧門外看戲的人喝道︰「給我閉嘴﹗」那些本來還在「哈哈」的人,見他怒目相向,就已不敢多作半點兒聲。只不過他自小住在西域,也不知這廝行為已屬多餘,還道自己的眼神嚇破了他們的豹子膽,倒也沾沾自喜。

忽見客棧內還有數名男女在各自喝茶吃飯,還有的已在用一雙虎目在凝視自己三人的舉動。頓時困惑,心下暗自擔憂:已知在客棧中,除了掌櫃一人外,其餘都應該身負武功,手攜武器。自己今天不慎進來,簡直是三生修來的福。若他們一起聯手,的確不好惹。

  但他向來是師父的最大的入室弟子,年紀雖然不大,卻早已貴為大師兄,若現在退出,恐怕傳出去,難再有面目。何況他生來自負,既認為是師父傳衣缽的唯一一名,即便是中原最有名的禿頭武功,也想一試。更何況他住處西域,平時練功也只有師弟妹跟自己過招拆招,如今大好機會,不妨一試。

  想罷就裝出氣憤的樣子,道:「看來你這小子也不想活,要跟這臭婆娘死在一起,是麼?」說著,用手指一指,指向那倒地少女。

  卻見青衣少年仍毫不慌張,笑了一笑,淡然道:「怎麼大爺你如此有禮,稱呼這位小姑娘……」笑著行前兩步,旁若無人地續道:「你瞧這個小姑娘,香氣陣陣,相信大爺你也能嗅到,自然不是大爺所說『臭』。而她貌美如花,冰雪動人,這是眾人都能看見,年歲定不過廿,那怎算是『婆娘』呢?嗯,要當你的娘親也自是不如了。如所說當真,那麼她自然還未過門,怎地做起你的娘親來了?實是不通,不通啊!該當叫做……」

  此話雖然大有冒犯之意,茶客和外街的人卻聽得不禁好笑,懶理他所說的有禮無禮,見他沉思的樣子,都側耳靜待他會說些什麼話來。

  那青衣少年想了一想,忽然點了點頭,突然彎下身子,在那少女耳邊細說:「得罪了。」然後對住那少女道:「該當叫做『小香女』才對啊!」那少女頓感一股暖流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,只感臉頰有點微熱,臉色卻沒大改變。

  又是聽到「哈哈」的笑聲,突然,劍影在那青衣少年的左側略過。少年左腳輕輕往右一踏,側身閃避,身法輕盈,流水般的身子早就避開吳寧的利劍。茶客暗嘆:「好身法。」

  只見那劍毫不停頓,隨即往右一揮。少年再一閃,仍然身法輕盈,沒失他公子哥兒的感覺,少年兩度閃避過後,立刻用右手拔出他那把殘舊的長劍向左格擋。只有吳寧的劍青光閃動,沒「噹」的一聲,兩劍已互相抵觸,發出的卻是一陣暗沉的振動。

  吳寧見那青衣少年身法輕盈,心中早已一怔。想不到他比自己年輕幾歲,還有兩道躲避敵人的法子。及後揮劍,早料他定會挺那把殘破的劍回擋,心想這把劍早已看似生銹,滿心以為只需自己稍稍運氣,就把這劍斷成四五截。

  可是現在劍沒破,派未尋,這少年就給自己殺了兩個下馬威。他既嫉妒,又憤怒。只想到中原果然人才輩出,連這廝小子也奈他不何。卻未見其他人出手助陣,似乎有心觀戰。

  吳寧向來不相信別人武功比自己強,那當然師父和伯父一眾是另計的了。這次他還未動殺機,志在查出那青衣少年的門派,不信自己加多一、兩成功力還不跟他比上。心仍安慰自己只不過是一時大意,低估敵人武功,所以不敵。而自己仍比他強多倍,當然要加多一點力道。心下安慰完畢,更無阻滯,劍又攻去。

  吳寧手無停頓,只見手腕向下,來了一招「馬步定落」,往那少年的地面連下兩劍。那兩劍看似指向地上,但已把對方小腿至腳的去路給封住,要敵方動彈不得,若是強行後退,只會中了這招的計。但聽得「噹噹」兩聲,又被那少年擋住攻勢。

  突見吳寧把劍一挑,往少年的左腳劃去,名為「冰升水起」,這招比剛才的「馬步定落」更有攻勢,把少年左腳至小腹的去路給鎖住。不過少年這次卻又瞧出破綻,突地裡向左腳前方往下一刺。

  吳寧的劍便立刻由少年的劍尖劃上。一眨眼間忽見劍上刻著有字,但又朦朧看不清,他懶得放在心上。倒是驚訝自己運用了三成功力,那把銅色的劍竟毫無痕跡,絲毫不損。其時已跟少年拆了數招,那少年屢次以輕巧身法避開,又以靈巧劍法擋住攻勢,未可擊敗。不過吳寧揮劍清脆俐落,而少年非擋即避,毫無反擊之意,顯然是武功不如吳寧。

  茶客屏氣凝神,多半已經在猜想這兩人的招式是出自何方門派,不過交戰者的招式怪異非常,完全不似江南附近有名的武功。可是靠蒙面漢吳寧的北方口音,來猜的師承仍不太難。反倒是那個俊秀的青袍少年,滿腔江南口音卻不是師承高門,不禁暗暗擔心,但又見其身法劍法似是訓練有素,就更想觀戰到底。

  吳寧亦是如此,見數招後仍未探出是何方少年,就愈是有心追探到底。可是回過頭來一瞥見堵觀的人指手劃腳,又在人云亦云,人叫好他也叫好,人拍手他也拍手,根本不知誰打誰好,誰比較好。暗地裡「哼」了一聲,就稍運功力,又向少年攻去。

  豈知他出手雖快,那少年總是捉到他的方向,像是衝著自己而來早有準備的傢伙,就是看不出少年的門路。吳寧再揮劍攻去,忍不住問:「哼,臭小子。看你年紀輕輕,劍法倒是不錯,是那一位高人門下?」又給閃躲後續道:「我沒這般見識,你的劍法可真特別,有什麼名堂?來來來,說給大……唔……爺聽,好讓我好好見識見識。」

  那少年並不回答,反道:「大爺你的劍法也很不錯,又是那一位高人門下?我沒這般見識,有什麼名堂嗎?」

  眾人見那少年漫不在乎,說話全是嬉笑之意,料想必是身負絕藝。吳寧聽下亦大感意外:「要是承師有名,也不怕說出來拋我一下。這小子到底是何人,偏看不出劍法路數,又處處膽大妄為。啊!恐怕他真的是故意裝傻,先要把我的功架全看清才來個大反擊,叫我無地自容!看你有沒有這種能耐!」

  吳寧隨即更添功力,突然「嗤」的一聲,手臂轉了半圈,一劍指出,直刺少年雙目。那少年亦不敢怠慢,見狀即向後跳起,轉了一個斛斗,用劍一指,雙劍再次抵觸。

  忽然聽到那受傷少女冷笑道:「好一個遙越派的『插水點冰』。」吳寧「哼」了一聲。

  他不敢輕敵,出手更快了,又是一招「插水點冰」,不待這招使老,又出一招「冰破雹落」。青袍少年未懂閃避,卻忽爾往左一閃,便向吳寧下盤攻去,只聽到「嗤」聲一響,那少年的左袖割開,卻未見有傷。

  吳寧心下一怔,忍不住道:「你是梅花群島的什麼人?竟會什麼『刺泥軟飯』,你這小子!」

  那少年未有回答,心想:這人恐怕來頭不小,可是滿口子也是北方口音,實是可笑。什麼『刺泥軟飯』,我是怎使出來的?啊!對了,哈哈。猜不著我偷看陸伯伯那些笨蛋弟子練劍,也真的學會一招半式。不過,就算陸伯伯那裡真的叫梅花群島,也沒有這般難聽的招式。不怕不怕,我已嚇倒他,再玩玩看。

  又接了數招,那少年才道:「不錯不錯,猜不著大爺你這麼快便看出來,當真讓小弟我甘拜下風。來,讓小弟再使兩招給大爺你嘗嘗。」說著,就揮劍向吳寧的下盤攻去。可是,這次卻已非剛才所見的「刺泥軟飯」,而是一般人也會使的下等招式。

  吳寧竟暗自嚇一跳,慌忙避開,繼而還了一劍「冰升水起」。這次少年沒像剛才格擋,好不容易才向後退了幾步。吳寧沒在意少年迴避不妥,反是心想,那少年武功怪異,明明就是梅花群島的招式,又了一招似乎淺易卻可能暗藏後著的招式,確實深不可測。

  他向後躍了一步,劍法突變,使出遙越派獨有的「混沌劍法」。這套劍法特別之處在於劍招能夠有不同套數,共上下兩套,熟練後可把上篇一招連接下篇一式使用,梅花間竹地叫人難以理解。一虛一實,或能先虛後實,亦能先實後虛。只要上篇接連下篇後,再以上篇接連,就能使出多種變數,令人難以捉摸。

  那少年見狀,暗自大吃一驚,剛才稍接劍招,已暗暗叫苦,好不容易才嚇倒敵人。眼見吳寧的劍往自身刺去。也諒他擋得快,看劍已跟上吳寧劍尖,卻沒聽得暗沉的碰撞聲。

  忽覺左手上臂涼了一截,痛楚傳到。那少年咬一口唇,劍又格開吳寧攻勢。適才吳寧以上篇第七劍「青海冰湖」刺向那少年左肩,豈知只是虛招,不等少年接招,已變作下篇的二十七劍「雪中劃狐」刺中其左臂。

吳寧心下暗喜,攻勢毫不停頓,又向少年揮去,這次所使的是上篇第五十劍「刺冰砍雪」連環疾刺向少年的胸、腹、腰,是個著實厲害的殺手,迫令那少年更要認真對付自己。

  眼見那劍便要直插那少年的胸,那少年仍呆若木雞,毫無迴避之意。好幾個人已經大喊大叫,尤其是那些觀戰的姑娘,就更替那少年不值。只差二三吋,那少年忽爾間向後轉了個圈,然後又向左轉了個圈,靈巧地繞過一張木椅後,又再向後轉了個圈。這一連串的迴避,只離剛才所站的數呎遠,卻已完全躲開吳寧「刺冰砍雪」的攻勢。

  聽得一眾拍手叫好,吳寧固然吃了一驚,只不過那少年也心中一怔。吳寧得知適才少年所使身法,是他小時候曾看見的「流水身法」中的最後一轉,名為「迴轉流」。

  「流水身法」是當年唐朝八大奇士之一,清風君子游幻所創的輕功,後來輾轉成為梅花群島的必修輕功。身法共分三十六流,每次所使的亦有兩種不同的步法,是為七十二轉。其中「迴轉流」乃第三十六流,並非初時練武之人所能學習。

  吳寧忍不住又問:「你這小子到底是梅花群島的什麼人?」那少年並沒回答,亦不似剛才那般戲弄吳寧,神情一絲呆滯。吳寧見狀,又揮劍向少年左腰刺去。

  又是千鈞一髮之際,那少年才大吃一驚,不知如何迴避。右手卻不由自主地格開了吳寧的劍。那少年「咦」的一聲,猛然躍後。回想剛才兩次格擋吳寧攻勢,均以似曾相識的方法勾出。他初時只道是無心之擋,卻因吳寧一提,一加對證,就恍然大悟……

  他一息間想起自己所偷學的一劍一式,頓時盡數顯於腦海之中。回想起陸伯伯對他的笨蛋弟子說的使劍意境,正好跟陸伯伯書房左面牆壁字畫完全吻合。

  那幅字畫是:清明時節雨紛紛,路上行人欲斷魂。借問酒家何處有,牧童遙指杏花村。而字旁只是簡單的詩意圖。心清劍明,時節不凝……

  吳寧見他猛然躍後,只道是迴避之勢,卻又見他停下思索,正是出手的好時機,又揮劍攻去。吳寧確實也真大意,滿心想那少年呆站原地,就說不出該用上什麼招式去對付。眼看快要除去這個臭小子,雖然心有不甘,但為免再丟師父和自己架,又稍有一刻痛快。

  那少年突見吳寧向自己刺去,驚醒過來。他微微地笑了一笑,手上的劍卻不知從何冒出,一直一彎一回勾,又回到原來的位置。勾勒出半邊樹葉的形狀,把吳寧攻勢擋去,出劍之快大出眾人意料。

  那少年不等吳寧出劍,出手便是一套偷練了四、五年的「清明劍法」。吳寧適才已吃了一驚,更何況現在。眼見那少年忽地由不成章法,變為出手快準的劍法,竟有些心慌。

  那少年一招一式,加上他一身的打扮和俊秀相貌,簡直天衣無縫。每一下轉身,每一次出劍,都如在風中舞劍,叫人嘆為觀止,更叫一眾少女為之傾倒。由「清明弄舞」起,到「直摧杏花」亦只有十二劍,但每劍就能蘊含四個變化,互相連貫,每招變化中亦有三個後著,根據每個招式名稱的同音或類近而作出劍招的變化,共一百九十二式。雖看似舞劍,亦看不出任何殺手。但暗藏之後著,均是刺向敵人不同穴位,叫人難以招架。

  正是一招「遙相一指」,那少年先是向後望去,吳寧見狀踏前一攻,豈知那少年忽地揮劍直刺吳寧。幸是吳寧反應過來,反手就是一個格擋。吳寧不敢輕敵,連忙還以顏色,又是一招「青海冰湖」。那少年又是一閃,回他一招「欲要斷魂」。

  吳寧其時已與那青袍少年拆個十來招,他越想越奇,心知「清明劍法」乃是梅花群島不喜教人的舞劍法,連室下弟子也難以學習。他忽然躍開,大聲問道:「小子,你姓陸麼?」

  青袍少年心道:「欸?難道他認識陸伯伯。陸伯伯相識滿天下,他或許是陸伯伯的朋友,也許他也認識我。」想罷便答道:「你說陸伯伯嗎?他可很好。」

  吳寧心中又是一怔,連忙追問:「你不姓陸,姓什麼?」

  青袍少年見他倒是客氣,也就收劍,摸摸左臂答道:「在下姓楊,單名一復字。要是你認識陸伯伯,怎麼不早說?」

  吳寧心下一沉,好像想起了一些事。過了半響,突然大叫:「原來是你!」揮劍攻去。

  楊復見他稍作停頓,本以為吳寧猜想自己是誰,正要告訴他。忽爾見他大喊一聲,轉眼又向自己攻去,慌忙吃了一驚,欲抽劍回擋。吳寧的劍風已至,楊復向後一跳,繞過一張木椅,這才把劍抽出,擋住吳寧幾招攻勢。

  楊復見他猛下殺手,攻勢一次比一次強,暗暗叫苦,卻又心中氣惱。忍不住說道:「你這人好生奇怪,見人就打。什麼原來是我,我哪兒認識你?難怪姑娘受傷,原來是個愛亂打人的傢伙。」

  吳寧這次並沒理會,攻勢有勝以往,一起手又是「混沌劍法」中的殺手。楊復見他不回答,怒目相向,又舞起「清明劍法」來。可是吳寧使出的均是「混沌劍法」的猛招,跟之前有意探招盡不相同。再拆個十來招,楊復漸漸招架不住,開始左閃右避,迴了數招才反他一劍。茶客見狀,都暗為楊復擔心。

  吳寧見他步步迴避,料想他內功不及自己,欲要運力把楊復的劍甩走,叫他無力還手。吳寧向下攻去,楊復果然用劍回格。又是雙劍相碰的聲音,卻不見楊復有何異樣,吳寧暗自奇怪。

  吳寧見甩劍不成,便又揮劍攻去,這下劍風凌厲,全無顧忌。楊復其時已貼在牆邊,左右兩旁又有桌椅,動彈不得。他不知如何抵擋,順道手腕一扭,把劍一轉,正要橫格吳寧的攻勢。豈知手腕一扭,頓覺疼痛,劍也就鬆手向上,楊復暗叫不好。就在此時,劍先不跌下,往上轉了幾圈,就似是楊復轉劍的後勁般,封住楊復的面門。

  「噹」的一聲,楊復見劍使奇招,自覺嚇了一跳,一不留神,劍已跌在地上。其時吳寧已遭奇劍法格開,雖覺驚奇,但已無暇理會,眼見楊復已無還手之力,就一劍刺去。

  眾人嘩然,正要驚嘆楊復劍法厲害,卻見吳寧又已回神過來,正刺楊復胸前,均大叫:「小心!」楊復正要閃躲,忽爾見眼前兩個黑影躍出。回過神來,已見兩位青年男子擋在自身前面,格開吳寧的劍。

  那兩個青年男子,均穿紅衣,背袍繡上一隻麒麟,也各配上一把虹銅劍。其中一個早已握劍在手,擋住楊復前面。憤憤不平,正要說話。旁邊留鬍子的男子按住他,搶先道:「走吧,李師弟。掌門發怒的話可不是鬧著玩。」說罷拉住師弟,正欲踏出客棧。

  吳寧搶在客棧門前,說道:「不知汝等是?不如請教數招,好讓我看看江南又有什麼武功小子,老是攔住人前!」

  姓李的按奈不住:「竟敢在這裡搗亂,不知好歹!」說罷揮劍攻去。吳寧側身迴避,順道回首一掌。姓李突感寒風即至,側身迴避,卻未完全避開。掌風到肩,只感一陣寒痛。

  留鬍子的見狀,立刻揮劍攻去。劍法宏奇,旁人不住叫好。吳寧予以反擊,劍法越見精奇。「混沌劍法」是北方劍術,吳寧熟練其精,不住用虛實相間向他攻去,拆得十多招,漸漸見得上風。

  姓李的漢子回復過來,又向在客棧外的吳寧攻去。稍一會兒,已跟吳寧多拆三十多招。吳寧雖得上風,卻不易逃脫。姓李的見其劍術比起自己剛才所見的高明了不少,連忙向師兄打個眼色。留鬍子的立刻變招,兩人合作攻去,又多拆十多招。

  旁觀之人均知穿紅衣的兩人是附近頗為負名的麒麟派弟子,一些見慣其劍招的人,不住說武,一招「夜來風波」,一招「天光來華」,稍見二人有優勢,就拍手叫好,高聲喝采。

  吳寧見他倆著實厲害,不敢鬆懈,劍一向下,使出自己苦練多時的「挑蘭劍」來,勢要下這倆面子。「挑蘭劍」乃遙越派「冰川四技」之一,其劍術並非人人所能學習得來,練習時亦非對人,而是以一盆盆蘭花作練劍之物。練劍人需心神合一,出手快準,由下向上把一朵朵盛開的蘭花取下來,斷其莖時不可觸動整盆蘭花,且要保留旁枝花蕾,取花後其盆栽亦仍需保留優美之態。所謂挑蘭,就是如此。因此其劍術大多為由下向上,又或是主攻下盤的招式。

  劍法一使,眾人大吃一驚,料不及吳寧越戰越強。那兩個麒麟派弟子也暗吃一驚,互相使了個眼色。再拆數招,二人已處於劣勢。忽爾先後躍後,劍招之間推掌連打。

  楊復見吳寧與那兩人鬥得激烈,忍著左手的痛,拾起長劍。眼見那倒地少女止住傷口,依舊面無喜怒,卻暗中咬緊嘴唇。楊復一瞥,心有憐惜,就走到少女旁,蹲下來問道:「那個……」指一指手臂,續道:「痛麼?」

  那少女望他一眼,又低下頭來,慢慢答道:「沒什麼,練武也會受傷。」手撕下布緞,正要包紮,忽爾覺得楊復良久也不說一話,又瞧他望去。只見他眉清目秀,身上傳來一陣青松香氣,是從來沒見過的美男子,正凝視自己那個要包紮的傷口,忽爾體內一熱。

  楊復見她過了半響也沒有包紮,就抬頭望去。只見那少女也正凝視自己,四目交投。楊復心中一蕩,卻也不敢半點停留,連忙回過頭去,道:「失禮了。」

  那少女看他回過頭去,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,也低下頭來,細聲說道:「沒要緊」。然後從右邊拿出一個小圓盒,把一些檀香味兒的白色粉末撒在那塊布上,包住傷口。

  楊復見她無恙,也不好意思蹲下來,站住要把劍收回劍鞘。豈知左手一按長椅,衫就染了幾點紅,他不禁「呀唷」一聲。那少女聽他叫聲,回頭望他,瞥見楊復按住左臂,不其然醒過來,就要拿出那個小圓盒,愣住一陣,又收起來。她見楊復沒撕布包紮,顧不上他是受慣了傷,還是故意逞強,忍不住還是拿出自己的手巾,遞給這個恩人。

  楊復不好意思地接過,就簡單地包紮,然後對那受傷女子,笑道:「謝過了。」心下忽然一醒,眼見吳寧與那兩個紅衣男子鬥得激烈,就續道:「你還是快點離開,也就不怕他找你麻煩。」

  那少女也恍然過來,說道:「感謝公子出手相救,小女子不盡感激,來日必還恩。嗯,還望公子體諒,就此別過。」正要轉身,一瞥眼還是看到楊復的傷口竟漸漸染紅那條手巾,於心不忍,掏出那個小圓盒,說道:「這個送你,揭香迷,轉香療。」交過手後就急步躍上樓梯,就要從破窗躍出。

  楊復接過盒子,見她正要躍出,好奇問道:「欸!你有名字的嗎?」

  那少女聽他問得可笑,回頭一笑,答道:「小女子香瑞,公子保重。」說罷就跳出破窗。

  吳寧正與那兩個麒麟派弟子鬥得激烈,見香瑞從破窗躍出,也懶得理會那兩個妨礙自己的人,一躍而上,大喝:「別逃!」

  那兩個麒麟派弟子見狀,就要耍劍追上吳寧。忽見吳寧回過頭來,左手一提,手刃離那個留鬍子的劍兩、三尺,隔空橫切過來。留鬍子的只感一陣寒氣迫人而來,只道要提劍擋住。

  豈料那寒氣似刀,留鬍子的只感不妥,未有躍開。姓李的剛跟吳寧交手,又中其掌,就知吳寧的內功乃他二人之上,見狀大叫:「于師兄,當心!」

  只見姓于的來不及反應,大叫一聲,退至一丈外。雖無異樣,卻一臉茫然|手上的虹銅劍早已斷成兩截。

  姓李的跑過來,驚訝地看住地上的斷劍,心知麒麟派虹銅劍鑄造方法有別於一般鑄劍,其紅銅亦較一般長劍容易延展成形,不易龜裂折斷。眼見師兄的虹銅劍斷成兩截,雖與吳寧交惡,亦不由得配服他的內功。

  話分兩頭,吳寧一手出刃,卻毫不怠慢,欲要追上受傷的香瑞,兩腳前後一蹬,登上一樓屋簷,數步以後,已不出香瑞數丈,大聲叫道:「往哪裡逃!」說罷右手一掌攻去。

  香瑞只感一陣寒氣從後湧上,就要踩住屋簷躍起,好讓吳寧撲個空。豈料左腳一踏屋簷,大感劇痛,暗叫不好。吳寧掌風已至,「啪」的一聲,香瑞右背中掌,應聲跌下,壓著市集攤子,倒在地上。

  原來香瑞適才由破窗撞入,左腳早已撞到屋身框楹,只是之後忙於護理流血之處,左腳也未有用力,固不易察覺。後來躍上樓梯,雖感一陣疼痛,但為不辜負楊復的相救,又要急步逃脫,才強忍疼痛。可是適才用力踏步,只為避過吳寧出掌。一腳踏前,痛楚傳至,無力躍上。稍頓一頓,再要反應,掌風已至,又豈能避開?

  吳寧隨後落地,正要出劍,忽然感到背後一種不安,頓時往右側跳開,回頭一望。只見楊復手執那把破舊劍,往自身攻去。心道:「不請自來!」反手就是一劍反擊,再次交起手來。

  他懶理眾人喧鬧,每一劍都直擊要害,毫不留手。但見楊復吸取適才經驗,街上亦無太多雜物,每次自己使猛,楊復都以「流水身法」輕巧避開,所耍的「清明劍法」亦突變熟練。又是一招「遙相一指」,吳寧不再中計,自然向右側避,豈知楊復早已盤算,後來的「欲要斷魂」有別適才,竟向左側劃去。吳寧擋住攻勢,不禁暗嘆:「這廝小子 ……」

  可是楊復越是進步,吳寧就越不留情,連下幾個殺著。楊復功力不厚,始終未見上風。麒麟派姓李的見狀,忍不住又欲攻上去,助楊復一把。

  其時他的于師兄就說道:「他們仨看來是私人恩怨,我倆也不必自逞英雄。」說罷拾起斷劍尖,就往後走去。

  姓李的見于師兄拾起斷劍,料他必定傷心至極:麒麟派虹銅劍獨一無二,劍上均刻上弟子之名或字,又或是派內稱呼。他的于師兄雖算不上派內高手,但還是在新來弟子之間頗負聲望,如今斷劍回去,定必遭人笑柄。何況于師兄跟自己還算要好,剛才又助自己一把。想到此處,難忍怒氣,轉身向不遠處的吳寧攻去。

  吳寧見姓李的又攻來,馬上使出「挑蘭劍」應付二人。不一會兒,楊復跟麒麟派姓李的已漸見下風。可是眼見吳寧遇著楊復攻勢,總有些憚忌,只敢著力對他下殺手,未敢輕易接他的劍。反之,以挑蘭劍格住姓李的攻勢,就毫無顧忌。

  三人打得激烈,忽聽姓于的在不遠處大喊道:「昊南,我派的架子還沒丟夠嗎?」李昊南聽得背後的師兄口吻如此傷心,心裡內疚得很,正要收劍。一不留神,吳寧一掌中胸,「啪」的一聲,李昊南彈出幾丈,一個踉蹌,倒在地上。

  楊復見狀,出劍攔住李昊南人前,免得吳寧乘掌追擊。再鬥十來劍,楊復體力消耗,動作漸漸遲緩,越是招架不住。就帶點氣喘說道:「你這個烏鴉手,就非要打架不可嗎?」見吳寧毫不理會,只好硬住頭皮出劍。

  于子暉見師弟中掌,急步查看師弟傷勢。雖然未傷至要害,但總算出掌不輕,亦感李的中掌處一陣寒氣。于子暉心知不妙,點了他的穴位,慢慢扶起師弟,左執斷劍一步一步,扶住他李昊南走遠。

  與此同時,從遠處傳來一陣陣,斷斷續續的胡琴聲,吳寧先是一怔,依然與楊復鬥劍。再不一會,就聽得一位女子以北方口音叫道:「吳大哥……你在嗎?吳大哥……你在附近嗎?我看到你的馬了。吳大哥……吳大哥」吳寧聽後再是一怔,然後收劍出掌示意,止住楊復攻勢,對他說道:「到這便罷!你這小子,我定必牢牢記住!哼!」說罷就回頭望向受傷的香瑞。然後躍上屋簷,邊走邊喊:「後會有期!」

  這個變故來得突然,楊復只感莫明奇妙,正要說話,卻見吳寧兩三步躍上屋簷,早就遠去。楊復見吳寧、麒麟派弟子相繼離開,就往香瑞那邊走去。一見香瑞正想站起,左腳一踏卻往前傾倒,就跑去扶住了她。說道:「姑娘小心。」。楊復一碰她的身體,只感陣陣寒氣傳至雙手。

  香瑞一見是他,欲要站起感謝他兩次相救,然而左腳一軟,始終站不起來。幸得楊復扶住,才不至跌倒。只聽楊復說道:「姑娘的腿受傷,恐怕是不便行動,我看那個烏……吳寧現已走遠,姑娘若不急於離去。不如,先是找處稍作休息,養傷回氣,姑娘意下如何?」

  香瑞聽他說得真摰,樣子誠懇,也就相信了他所說。心想的確如此,就要對他說些感激說話,忽爾全身發顫,一陣天旋地轉,暈了過去。

  楊復見她正要說話,身子卻片刻軟了下來。他立刻彎下腰來,勉強托住香瑞,邊輕拍她的臉,邊叫道:「姑娘……姑娘,你還好嗎?」只感香瑞腹背尚有起伏,就知她只是暈了過去。他一手抱住香瑞胸背,一手托住香瑞膝間,好不容易地走向張三郎的客棧。

  其時張三郎與伙計,正執拾客棧破爛凌亂之物。他一見楊復抱住香瑞回來,滿面笑容,大聲嚷道:「諾!這位小英雄。那個阿平,快!快扶住小姑娘。」然後走上前掃去門前雜物。

  楊復尷尬,生怕張三郎是說反話,便道:「張掌櫃,這……真對不住,我看來是要……」

  「不,不,這不相幹,小兄弟介客氣。我張三郎的客棧就得這樣。當年我老爹愛說武,又好客,跟各位武俠的緣早就結下了。江湖打打鬧鬧是常事,這點兒破爛算不上什麼。」張三郎待阿平扶住香瑞,又續道:「你這小兄弟也太客氣,你可是我的恩人,阻住了鬧事的八蛋,還趕他出去。來,小兄弟,我敬你一碗!」說罷就大喊:「來,拿酒來!」一手接過酒瓶,一手抬起,滿滿倒了兩碗。

  楊復見他好客,又不把適才之事放在眼內。猶豫了一會,還是把酒碗接過了,「咕嚕咕嚕」勉強把酒吞下去。

  張三郎與一眾客人大聲叫好,此時客棧又回復生氣,客人不時進出,好不熱鬧。張三郎本想叫楊復再來一碗,可一看楊復受了點傷,樣子又不情願。一想就想到了:「哪!小兄弟呀!你這運可走好了,打退了八蛋還得了個小美人。」然後拿起酒瓶,續道:「這個嘛,晚點再喝。我是不妨礙你咧!阿平,去幫這小兄弟給姑娘扶上了。」

  楊復聽得莫名其妙,心想:「這掌櫃還真奇怪,人算不錯,可是跟我的運氣有什麼關係?要理解這邊的人說話,還有點困難。倒不如陸伯伯、伯母他倆說話精要。」想到此處,忽覺一陣冰冷由香瑞背身傳至手中,就緊張起來:「啊!也對。還是要先扶上香瑞到客房休養,不然搞垮了她的身體怎麼辦。」這才跟阿平上樓梯,扶住香瑞,回自己的客房。

  待安頓香瑞後,楊復喝過茶水,心想:「香瑞姑娘受了這等掌傷,只怕一時三刻未能痊癒,未可及時逃脫。惟恐吳寧此時又會追來,我還是在門外守候,以便保護她。」正要站起,回頭又想:「喲,不對!要是那惡人來訪,張掌櫃定必先行知會,好等我倆躲藏。反之,萬一香瑞姑娘有何異樣,又或是她有何需要,我不在她旁守候看護,豈不是幫不上她的忙?楊復呀楊復,你可算是才德兼備。好,就這樣決定。」想罷就拿起木椅,坐在香瑞床前。

  楊復見香瑞一臉冰寒,生怕她患上傷寒,馬上為她蓋上被子。他凝視香瑞,以便待香瑞醒來,可吩咐他做些事情。適才楊復只望到香瑞跌到在地,臉色無異卻暗帶可憐,無力再戰卻未有求援。雖然得知她冰雪動人,卻是為她的氣慨感動。如今細看香瑞面容,更發現她皮膚白晢,柳眉稱鼻,兩頰微紅,唇紅淡紋。楊復心想:「要是這等美人遭壞人搶去,又或是殺了她,這真是太不該了。好說我也會一點武功,嘖!誰說會武功的不好?」想著看著,愈看愈美,心不禁一陣盪漾。如此過了一會,呵欠了幾次,迷迷糊糊睡了過去。

  迷濛之間聽得房外嘈吵喧嚷,楊復吃驚,記掛身旁的香瑞,擔心有什麼要事,就連忙醒過來。一眼見香瑞還在床上,十萬個包袱隨即放下。

  他一覺醒來,頓感一陣口渴。心想香瑞姑娘也應如是,欲往桌子走去。忽覺手腳一陣酸軟,勉強站起,抓住床架,好不容易一步一步走到桌前。

  陽光透進房內,楊復只感奇怪,放下茶杯,走到窗前一看。這間轉角的小客棧選地合宜,客房一半可望俯視街外。只見街上熙來攘往,與吳寧闖來之時大致相同。

  楊復詫異,忽覺一陣內急,走到床旁的「小茅廁」,卻又止住了步。心想:「要是我在此解決,雖無不妥,但如此一來,這客房就多了一陣羶味,可就難為了香瑞這位美麗姑娘。要如此美人,嗅上一個男子的味兒,實是無禮至極,這算是非禮……勿解,不妥不妥。」

  他慢步走出房門,順道察看客棧有何異樣。不一會兒,整個人放鬆了不少。就往客棧的門面走去。只見客棧熙來攘往,車水馬龍,木椅木桌,整理有條,全然不似一翻打鬧的痕跡。

  張三郎一見楊復走來,笑呵呵地迎上,他肥胖的身子走路一拐一拐,惹得楊復暗中發笑,卻又不敢形於面。就微笑道:「掌櫃,可好咧!」

  與此同時,張三郎喚了一句:「楊兄弟,睡得可好!」二人不禁發笑。

  張三郎親自邀楊復過去,邊走邊問:「楊兄弟,你身體可好?」

  楊復其時渾身無力,腰酸背痛,好勉強才走下來看一下。他生來好勝,要是問他這類的問題,他偏要說不。他挺著胸,悠悠的道:「好呀,好得很。是睡得沒足,有點倦意。」

  張三郎聽後有點訝異,慌忙問:「小兄弟你睡得沒足麼?你都睡了一整天,整整十個時辰。我客棧的不好睡嗎?」

  楊復聽後吃了一驚,原以為自己才睡了一會,房外嘈吵之擾人,又擔心香瑞安危,自然慌忙醒來。口渴內急,乃人之常理,渾身酸軟,怕是睡姿不好,影響經脈。自他往門面一望,就已覺奇怪,經張三郎一說,才發現是熟睡過來。

  他卻不知自己武功底子有限,偷看學來的「清明劍法」,只要多練,勉強還能使出類近的招式。只是他學藝未精,內功底子又弱得很。與吳寧之戰,客棧內已消耗不少體力,以運氣使其「流水身法」。加上以「清明劍法」力抵吳寧,畢竟前後用上兩次,自是筋疲力竭而不自知。然而當時救人要緊,才不自覺這已是平身最花勞力的一次。

  楊復為免再自揭醜事,笑住答道:「不!不!張掌櫃,客棧好,你也好。欸!你的生意可真不錯。」

  張掌櫃笑道:「不錯,是不錯。再過幾天,定會滿座。」

  楊復不明其意,好奇問道:「那是為啥呢?」

  張掌櫃又疑惑了半嚮,答道:「小兄弟,瞧你是個南方人,怎不知下月就是一年一度的武林大會呢?我店一年中最熱鬧,莫過於這數個月。」

  楊復心想這又自暴其短,連忙道:「啊!也是也是。小弟我長年隱居,故不知有這等趣事,實是寡聞呀。」

  張三郎笑道:「原來小兄弟是隱居學武,難怪我也猜不著小兄弟的武功是自何方。我這個說武人,看來才是寡聞寡聞,還虧我自吹南方武功都盡收眼底。失敬啊失敬!」他接住又道:「如此一來,小兄弟你可大有緣份,今天來了不少赫名英雄,來!讓我跟你認識認識。」

  他倆走前,上了半個台階,迎面就來了幾個淡黃輕袍的人,手執幼長劍,左掛長長的包袱,似是背住一些硬物,顯然是剛進來。他們一見張三郎,就打了個招呼。張三郎招了個手,說道:「這來的兄弟,這是楊兄弟。」

  楊復點頭稱呼,其中一個站前,微笑說道:「幸會,幸會。梧桐派好結識武林好手,不知小……楊兄弟出自何門何派?」接著又向張三郎說:「張兄弟你果然廣結好手,這小兄弟年紀小小,就獨自參加武林大會,這是……」

  張三郎「嘖」了一聲,笑道:「朱掌門,你有所不知,這楊兄弟,是隱居學武,沒對武林有多少認識,你還是多多跟他交流。」

  朱掌門微笑道:「原來是隱居學藝的兄弟,定是出自哪位高人,有緣定必領教。」

  張三郎又道:「啊,對了。今天晚上,是有你來著,準備了吧。」

  朱掌門笑了數聲,說道:「三郎說來,梧桐派是不會拒絕,如此,定是張兄你早就準備了。」

  張三郎哈哈大笑,說道:「武林中有誰不知,『梧桐風來樂韻起』。朱宏兄每年來此,準是會繞樑三天,眾人叫絕。」張三郎指示了位置,又跟楊復走前。朱宏笑說答謝,這就往二樓去。

  張三郎邊走邊跟楊復道:「剛才那位是梧桐派的朱宏朱掌門。他劍法精奇,你也耍劍,可跟他領教幾招。除了劍法了得,他還彈得一首好琴。每年來這,總會彈奏幾首繞樑三天的好曲子,武林裡就有了『梧桐風來樂韻起』這綽號。梧桐派雖然算不上名門大派,可是琴劍雙修,造詣定是有的,晚上可就有耳福了。前面穿靛衣的是華山派的道人鄒丈,也愛隱居修練。」

  楊復點了個頭,走前去拜會面前這個看似不會武功的中年男子。鄒丈「嗯」了一聲,輕輕瞧了一瞧楊復,問張三郎道:「這是誰家的孩子?」

  張三郎笑道:「鄒道人深居華山,幾年來可安好?這小兄弟姓楊,也是長年深居練武,今年始才出山遠門。至於是出自哪位高人,三郎我可不知道。」

  鄒丈又「嗯」了一聲,側過頭去,左手輕輕撫弄長髯,雙眼微微合起。張三郎又續道:「三郎見鄒道人獨個前來,想必『希微先生』他老人家還是不會前來了吧。」

  鄒丈聽後回過頭,睜開眼來,答道:「師叔他老人家早已看破塵世之事,現在只閉關修練『無極功』和『睡功』。張兄,有心了。」

  張三郎笑道:「也是也是,我這是不必問的。」

  楊復見張三郎見識廣博,對武林之事實是瞭若指掌,不由得暗暗佩服。反之自己從不多知武林之事,正好跟他作個伴,多見識江湖世事。他轉頭又想:「陸伯伯他果然是不踏足中原,我看這裡的人多半不認識我的武功,那自然又不認識陸伯伯。以陸伯伯的武功,自然能跟他們比上,真不懂他為何愛島不離半步。」

  跟張三郎走前數步,忽然又想起昨天的對話:「不對,如果當真如此,那個烏鴉手又怎會知道我這是梅花群島的『清明劍法』?大概是陸伯伯從前是北方人,後來與伯母隱居島嶼,定是如此。」楊復這便又跟張三郎拜會了幾個人,不久就走到張三郎早已準備,放酒呈的木桌旁。

  張三郎嚷道:「眾位兄弟,承蒙大家對我三郎客棧的愛戴,每逢三四月眾大俠都在我這眾首一堂,參加一年一度的盛事。我張三郎雖然是個生意人,也不會武功,可我熱愛看武,也肯定是不會虧待各位。今天我把年造釀最好的桂花酒都拿來,跟各位品嚐。也把昨天亂來的事給忘了。」

  有跟張三郎相熟的坐客,一聽便知張三郎仍在意昨天之事,而頻頻介紹這位楊兄弟,定是要暗示這個小子見義勇為,比那些在客棧已住上好幾年的武林人士,更有勇氣為張三郎消災擋雨。張三郎雖然好招待各路武林高手,但從來就有個不成文約定,絕不可在此打鬥比試,搗亂了更是從此於客棧止步。昨天之事,張三郎顯然是生氣得很。

  猶是這些坐客,就異口同聲說了聲好。只聽張三郎又續道:「這位楊兄弟,是我這年最敬佩的小兄弟。雖然年紀沒多大,可就見義勇為,當做到了武林俠客。相信不久以後,小兄弟必能成為江湖名士!來!,我們把這來乾一杯!」說罷就拿起酒呈,滿滿地倒了兩碗,一碗遞給楊復,捧起一碗大喝道:「乾!」。

  楊復不會喝酒,本想推諉之。聽得張三郎特意把昨天的事情又說了一遍,猜到了幾分。何況自己剛出武林,就有了這點俠義的小名氣,心裡還是有點飄飄的,就順手接過了酒碗,喝了起來。

  喝過了幾碗,酒就分給了眾客。張三郎帶楊復一一跟上前的武林人士打招呼,乾一碗。春分時節還是早入晚霞,沒多久就步入橙月美景。橙黃的霧散漫柳樹間,微風輕拂小舟歸家。外街的店舖逐一打烊,惟獨張三郎這間客棧入夜越是熱鬧。桂花醉香,張三郎連喝十數碗,吩咐盛上晚宴。這是一年一度武林大會前,最熱鬧的晚上。

  楊復喝過了不下十碗,有點醉意卻不自知。忽爾想起昏倒在床的香瑞,就別過三郎,繞過人群,腳步浮浮踏上樓梯。推開房門,迷迷糊糊走到床邊,瞥見香瑞仍在床上,腦裡想不出什麼法子。此時的他醉意更濃,睡意漸起,雙腳一軟,屁股就貼在床上。也管不了香瑞在床與否,欲爬到床的內側去睡。可是手也沒什麼力氣一下子繞過去,一個不留神,整個身體就撐到香瑞之上。

  這時候的香瑞,份外動人。白晢肌膚,微紅嘴唇,使得眼神散漫的楊復止住了步……幽幽的檀香傳至鼻裡,微微的呼吸、微微的胸脯起伏,跟那漸強的心跳聲混於一體,感覺體內一陣一陣的熱血翻騰,體溫急升,每每漸重的呼吸……這時候的香瑞,是楊復心中最美麗的女子,一個最值得憐愛的女子……還是初次有這種熾熱難耐的感覺,楊復情不自禁,嘴唇自然就要親下去,慢慢提起左手輕撫香瑞的瞼。

  然而手總比嘴唇快了一刻,左手一觸,只感冰冷異常,比昨日更甚。楊復如夢初醒,大吃一驚,不知從何來力氣,站了起來。豈知後腦一下子撞到床架,痛得要命,什麼迷糊思想一掃而空。

  楊復也管不了後腦一陣陣疼痛,連忙趕下床,急步上前,連喝兩杯清水。深呼吸,心想::「楊復你這個人真夠傻,不會喝酒跟別人喝酒,還想跟香瑞姑娘一起睡,還想佔人家便宜,你這人真是……」他摸了摸後腦,又想這次床架教訓的是,過了一會,人也清醒了幾分。心想總不能讓香瑞昏迷不醒,過去為她蓋好被子。又摸了摸香瑞的額頭,竟比剛才暖了幾分,但仍感一陣寒意。

  楊復雖感奇怪,卻不敢怠慢,連忙跑出房門,直往樓梯奔去。忽然聽得背後有把似曾相識的聲音,叫道:「欸?楊兄弟,你趕哪去了?」楊復回過頭去,只見一個不到中年的男子,樣子雖不俊秀,卻滿有溫文儒雅。身穿淡黃輕袍,手執一部梧桐琴,正是適才一會的朱宏。

  楊復急答道:「朱掌門,你會不會醫術?」

  朱宏道:「梧桐派專修琴劍,不習醫術。」他好奇問道:「小兄弟有什麼要緊嗎?」

  楊復一聽,就道:「我這有位受傷的姑娘,她身體發冷得要緊,又不知為何昏迷了。我怕她這會熬不住。」

  朱宏道:「這恕我等幫不上忙,梧桐派本有稍懂醫術之人,可……」

  忽爾從樓梯走來客棧的阿平,跟朱宏說道:「朱掌門,請您老人家移個步,這為您準備好,掌櫃他吩咐我,跟你通報一聲。」

  朱宏道:「這就來,有勞了。」又向楊復續道:「來,小兄弟,咱倆先往下走。」

  朱宏見楊復二話不說跟著往下走,嘴裡滿是怎麼辦怎樣做,就說道:「小兄弟你也不必過分憂心,也許姑娘染的是風寒,過兩天是會好起來。不然,你跟張掌櫃說一聲,他總會有點辦法。」

  楊復應了一聲,這就趕緊下樓,擠過了一群人,找到張三郎問問。

  張三郎見楊復剛道別又回來,正想說他有耳福,卻見楊復神情焦慮,就問道:「楊兄弟,可有要事?」

  楊復急答道:「香瑞姑娘,她……她全身發冷,特別是臉……不不不,反正就是冷得要緊,現在還未醒過來,這該怎辦?」至於他差一點就輕薄了香瑞,這醜事是如何都不能說。

  張三郎吁了一口氣,說道:「原來如此,姑娘她定是昨日受了傷,又累得很才會如此,楊兄弟你是不會醫術吧?」楊復「嗯」了一聲,張三郎又續道:「江湖中人,受傷乃是常事。街頭有好幾個醫館,楊兄弟請了大夫,跟香瑞姑娘看症診治,也是可以。不然……」

  楊復一聽,就馬上省悟過來,答了一聲:「多謝提醒。」說罷就似箭一般往大門跑去。

  張三郎見他轉頭就跑,大聲叫道:「欸!欸!欸!小兄弟!我的話……」卻見他幾步就跑到老遠去,只好減弱聲浪,搖了搖頭,自言自語:「這小兄弟!真是的,我還沒把話說完。外街的都打烊了啊,不然我就找幾個武林會醫術的好友,這倒是容易。」

  這時,朱宏也走到張三郎跟前。張三郎一見,就跟他寒暄數句,接著大聲說道:「眾位各路的武林兄弟!」待客棧一片肅靜,張三郎這才續道:「小弟我呢,感謝一直以來武林朋友的光顧,每年總是高朋滿座。我呢,雖然就是不懂武功,可是最希望就是,大家比武的同時,也能交個朋友,清談造詣,互相欣賞。大家說好嗎?」

  客棧一眾叫好,張三郎又續道:「每年這個時候,總是『梧桐風來樂韻起』。大家這年頭又有耳福了,接著就請朱掌門咧。」

  朱宏點一點頭,這就走前一級,放好梧桐琴,人也坐下,靜思了一會。

  他輕勾一弦,悠悠奏出一曲《流水》,慢慢的,絲絲的……正是輕描淡寫的自然流水,彎曲小溪,漸至河流,一直細長地流動,忽爾微弱得似脈搏聲,聽得客棧外吱吱和應……又忽爾,大撥了一下,止住了。隔了數秒,放任彈撥,飛流直下三千尺……然後曲風一轉,奏起一首《平沙落雁》,又回到落雁遠飛,悠然自得的情懷。只是沒變多久,又漸漸大力彈撥,不一會兒,竟又順住音韻彈撥《廣陵散》。這曲早已流傳,曲風充滿慷慨激昂的情緒,此時所彈撥的卻全無激動情緒,亦無憤怒之慨。曲韻漸漸收細,猶如適才經過的小溪,更有風蕭蕭、易水寒之感,叫人好不傷心。

  此曲奏罷,續有一小段收結…….朱宏止住了弦,掌聲不絕。過了良久,客棧鴉雀無聲,這才有人站起,說道:「朱掌門琴藝了得,『梧桐風來樂韻起』,果然非同凡響,石某我還是初次聽得如此精彩演奏,定必繞樑三日,朱掌門實是武林之韻。」

  朱宏見是石勛,便答道:「石兄誇獎了,這還是朱某適才忽發奇想,這才胡亂演奏,若有不是,還請多指教。」

  石勛笑道:「朱兄言重,江湖就是少了這種和諧悅耳,總不能只有叮叮噹噹的響個不停。而我這個粗人,雖說不上會樂,今日一聽總是好的,朱兄,我看以後還要多交流才是。」旁邊有幾個和應了幾聲,朱宏又微微點頭,答謝抬舉。

  石勛續道:「不過,恕石某直言,本道是武林中人,聚首一堂,來個快活,何解朱兄你……你這段曲子……有點兒……」

  忽爾從門外傳來聲音:「何以曲調如此傷感?」眾人回望,只見數人提住燈籠,背上掛住兩把劍,斜住打了個叉。身穿紗製烏袍,悠悠地從不遠處走來。只見走在前的那個國字臉,一副嚴肅樣子,顯得威武非常,正是適才說話之人。

  客棧眾人紛紛站了起來,石勛也站了起來,說道:「原來是地流的陳丕先生,陳先生所言於我心有戚戚然,石某正有此意。」

  陳丕哈哈大笑,神情也寬鬆起來,快步走到台的不遠處,這才道:「正是,難道眾路兄弟都眾首於此,朱掌門你還真會開玩笑,奏了幾曲幽怨,叫人好不傷心。」

  朱宏道:「不敢不敢,朱某絕不敢於此跟眾位開個玩笑。只是適才想起十多年前去世的師弟,這才有感所發。」

  眾人一聽,老一輩的不禁臉色一沉,年青的不知為何事,只道是師兄弟之深厚情懷,卻也不禁傷心。

  石勛臉色也是一沉,低聲道:「朱兄與師弟如此深厚感情,實屬難得。只是,這可又跟那件事甚有關連,朱兄以曲寄意,難免勾起不少武林同伴的記憶。」

  朱宏心知其意,連忙道:「對不住對不住,朱某未有顧及眾位兄弟,胡亂就彈了幾首曲。如今再彈幾首,以寄朱某我不枉跟大家相識一場,還望能賠個不是。」

  陳丕臉色稍變,向朱宏使眼色,慢慢道:「朱兄你這倒是不必了,過去的就是往事。眾位兄弟也定必能體諒你這懷人之情,由他去罷。只是那件事,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提。」老一輩的都緩緩點了點頭。

  朱宏見狀,微笑道:「是!」然後答謝了一眾,就拿起了梧桐琴,走下階。

  張三郎見原來在好不過的賞樂,弄得如斯沉寂,就連忙做個主持,笑道:「久聞雙劍派的『持法』陳丕先生,今日來臨本店,實是我張三郎這店的福……」話未說畢,只見楊復喘噓噓地站在門前,扶住門欄。

  張三郎見楊復腳步踉蹌,左搖右擺,馬上止住了話,吩咐兩個小二扶住他,見他慢慢走過來,這才續說了一堆話,然後一眾坐上客各自喝酒打交道。

  此時兩人扶住楊復,搖搖晃晃地就走來。張三郎見楊復臉色紅渾,一身發熱,滿臉汗珠,猜到楊復急趕為香瑞尋醫,卻把酒氣也一連運到全身,以致滿有醉意。見他失望的表情,料到他定是失敗而回。

  張三郎本來就挺欣賞這小伙子,而為了救毫不相識的女子,喝到斯巴爛醉,還撲到街外替那女子找大夫。張三郎好久沒看到這種義人,心一陣佩服,卻也不由得替這小伙子辛苦,握住楊復的手,道:「小兄弟你這又何苦,我在此找幾個相識好,又會醫術的武林中人,定能幫得上忙了。明天,明天我邀幾個來替姑娘看病。」

  楊復迷迷糊糊,聽不清張三郎所說的話,但也相信這位主人家替那女子擔憂,大概是明天到外找幾個大夫給她看症,便鞠躬答謝張三郎。

  張三郎扶起他,笑道:「小兄弟你不必這樣,我這人只盡點綿力。你還是先上房休息,明天在看看如何。」說罷,吩咐兩人扶住楊復一步一步回房。

  翌日,半夢半睡在床的楊復,忽爾想起香瑞也睡在床,「啊」的一聲,彈起床來,生怕又輕薄了姑娘。雖說他不懂男女授授不親之道理,卻也理解男女之間要保持多少距離。

  豈知醒來發現,香瑞非但不在旁,連房間也不相同。他慢步走出這個小房間,才發現原來是自己房間,旁邊的一個小偏房。他酒醉初醒,難免有點頭痛,然而也勉強走到床前,看看香瑞,又摸了摸香瑞額頭,不知如何是好。他凝視香瑞良久,門外傳來張三郎的聲音,問:「楊兄弟,醒來沒有?我帶干醫師來咧。」

  楊復這才回神過來,邊把門打開,邊答道:「張掌櫃早好,我醒來好一陣子了。」眼前是張三,郎與一個留長長鬍子的中年男人,兩鬢有點灰白,就跟外面的大夫沒什麼差別。

  楊復問了個好,就帶干醫師到床邊,楊復沒待他仔細把脈,就連忙問道:「姑娘沒事麼?」

  干庭陽微微笑了笑,然後把手仔細往香瑞右手一探。整整過了一盞茶時分,忽爾臉色一沉,搖了搖頭,又再探了一次。過了良久,這才問道:「姑娘中的是遙越派的掌法麼?」

  楊復想了一想,記起香瑞曾輕笑吳寧,答道:「大概是。」

  干庭陽嘆了一口氣,搖頭道:「這可難矣,天下陰寒掌氣有內外之分,遙越派掌法屬內寒大家,要是不及時封住中掌所在穴位,難以用外寒針灸法將其迫出。要是中掌越久,寒氣越深,就算以內功推掌驅寒,也未必能完全治癒。」

  干庭陽從張三郎得知這少俠心慈,又見楊復聽後不禁大為擔憂,就連忙安撫道:「少俠你也別擔憂,我看你臉色也不太好,要多休息才是。香瑞姑娘,我盡力幫忙就是。」不過他深知香瑞難治,問過了昏迷天數,站了起來,想了一會,說道:「要痊癒不難也不容易,得靠治內寒的醫書助一把,否則單靠干某外寒治術,也未有把握救治姑娘。不然,要是會那門武功的人,先破其寒氣亦可。」

  楊復不明其理,眼光自然轉到張三郎。張三郎細聲道:「干兄所言,是否那本絕學經典?」

  干庭陽微一點頭,續道:「可是這經書,早就支離破碎,各散東西。亦已經落入眾武林高手之中,要尋得其醫篇下落,實是極難之事。何況,人人視此經書為神物,唯恐別人搶到手上,又豈能輕易予人過目?而其武學又已成各家各說,要找出其武功根源為此經書,恐怕亦非易事,亦不能邀集眾位武林人士,逐一替姑娘療傷。還是當年的武林四傑學有所成,以他們的功力,定能輕易解破內寒之傷……」

  干庭陽話到此,忽爾又止住,隔了半嚮才續道:「唯今之計,就只好先用治外寒之法止住經脈,怒干某學藝未精。」

  張三郎見干庭陽滿有歉意,仿佛自己弄得人家丟了顏面,就笑道:「干醫師別這麼說,武林中的奇難雜症,多半都是干醫師你治好的。就請你行個方便,盡些少綿力。」

  楊復在一旁也連忙說道:「是是是,干醫師,請你幫忙,儘管用你的方法,也許香瑞姑娘能好起來。最好……最好……最好她能好起來。」

  干庭陽見這小子年紀輕輕,滿有惻隱之心,不由得暗中佩服,這便說道:「干某定當盡力而為。」說罷,就再探香瑞脈象。

  過了良久,干庭陽點了幾個「足太陰脾經」的穴道,又探了一探香瑞脈象。猶豫了一會,這才道:「姑娘所中的,恐怕不只一掌。不然,就是寒掌直擊姑娘,又未能及時止穴。現況是大為不妙,適才為姑娘點穴,暫且可封住寒氣,免其入侵五臟。然而外寒治內寒並非治本,需定時為姑娘看症,這數天我便留下專治姑娘。」這便跟張三郎步出房間。

  楊復聽後,得知香瑞雖無好轉之意,卻也不至惡化。心下大喜,道:「謝過干叔叔。小弟十二時辰在此守候,姑娘若有任何異狀,定必及時告知干叔叔。」

  干庭陽與張三郎互望一眼,便「哈哈」大笑,道:「有趣,這小子有趣。若是叔叔我能救姑娘一命,定必教你醫術,好讓你救助人家。」他吁了一口氣,回想當年學醫,也有這種仁心仁愛。只是後來青出於藍,有了江湖名氣,始變得怪裡怪氣,愛治則治的怪人。難得機緣巧合碰上這種江湖少有的內寒傷患,定是要挑戰一番,以證醫術之高明。

  楊復謝過干庭陽,轉身坐在香瑞旁,望見香瑞臉無血色,卻仍冰雪動人,總是怦然心動。如此過了好幾個時辰,楊復見香瑞沒甚好轉異樣,卻也不禁發悶,心道:「要是香瑞姑娘一直長睡不醒,我豈不是一輩子坐在此等候?如此跟我當初所想,亦有所出入。其實陸伯伯家也沒什麼不好,總是快快活活的過日子,要不是要我報考那些解試,我就不會逃了出來,更不會跟人家結下仇怨,勉強救了香瑞姑娘。」

  可是轉頭又想:「啊喲,楊復你這人可真不對,見義抱個不平是理所當然之事,又豈能後悔?更何況救的是如此美貌的姑娘,就是人家不喜歡你……啊……不!不!不!什麼喜歡了。就是醜陋不堪的窮老伯,我也是會去救的。糟了,楊復你又怎麼在咒香瑞姑娘,干叔叔醫術高明,香瑞姑娘定必康復。」

  楊復胡思亂想一番,卻又花不了多少時間。再過大半時辰,還是感動一陣悶悶的,便把玩那把似銅非銅,似鏽非鏽的劍來。

  他仔細觀察這把「殘劍」,劍鞘刻劃星月,有規有矩。楊復不懂天文,唯有伸出劍細看。只見劍刃毫不鋒利,劍身寫住三個細卻精緻的字:「星月劍」,其字寫得有神,斷不似刻在劍身,令人驚嘆。楊復心想:「這把劍名叫星月劍,名字改得真配合。劍鞘奇奇怪怪的刻了些浮突的星月圖案,卻也不知用作裝飾或啥。這劍可又太殘舊了吧,劍刃不尖利,叫人如何橫削。就跟陸伯伯徒兒用的木劍沒甚分別。這種怪裡怪氣的,陸伯伯還當它寶貝,掛在牆上。大概是欣賞多於實用,幸好我帶了出來,要是不練練,說不定按兩下子就斷了。」

  楊復胡亂說評,忽爾想起:「對了,我差點忘記那數本書篇,不知道是什麼經學武學。要是武功精要,我倒是先盡快學了,免得下次遇上高手,又不知所措。要是又是三書五經的同伴,我可糟了。」

  想到這裡,便到包袱一掏,結果掏了個空,才想起自己把書收到腰間去了,這才從腰間抽起幾本書來。那幾篇書殘殘舊舊,四角還有點爛,想必是翻閱多次的經學典籍。楊復反過來一看,只見這篇殘殘舊舊的封面寫了三個小字|《療治篇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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